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via 新语丝 by on 1/13/10
◇◇新语丝(www.xys.org)(xys4.dxiong.com)(www.xinyusi.info)(xys2.dropin.org)◇◇ 【按:网上流传的姚文元回忆录可能是伪造的,特发此文澄清。】 我和徐景贤 作者:沙叶新 他在上海生活74年,我在上海也生活了50年。同在一座城市,都是动笔杆的, 还都写过剧本,还互知其名,但在4年以前我们从未见过面。 在我第一次和他见面时,我根本没想到要写他;前不久他去世了,我却很想 写写他。 他是徐景贤! 如今三、四十岁以下的人,几乎很少知道他是何许人了。可在"文革"十年, 他却是大大的风云人物,他是上海"文革"重要的起始人、当事人,是上海"文 革"核心的策划者、操纵者。当年在上海滩,谁个不知他是声名显赫的市委书记 徐景贤?哪个不晓他是名列张春桥、姚文元之后的"徐老三"!但他不像张那样 阴沉乖张,也不像姚那样纵笔招摇。很多人说,张像狗头军师,姚像刀笔衙吏, 徐则更像个黉门秀才,印象并不恶。徐体貌修长白皙,也让枯瘦的张、肥矮的姚, 相形见绌。徐是当年许多左倾妇女的偶像。时至今日,还有一些半老的徐娘提起 当年的"徐郎"仍然津津乐道,说他作报告从不用稿,说起话来井井有条……一 种钦慕之情,溢于言表。 每当听到这种私下的暧昧的言说,总令我感慨万千。"文革"已经奄忽40年, 那么惨痛深刻的政治血迹,却逐渐淡去;而对政治人物的外在印象,倒经久不忘。 历史就如千面少女,任人打扮;历史也像癔病患者,极易错乱。前代的历史真容 便是这样诡秘地不断地"变脸",甚至是销声匿迹地隐藏在当今历史的背面,或 者完全被消融,或者彻底被整容。当然这不是人民所书写的历史,而是权势者所 炮制的历史。 2002年12月15日,原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老演员钱枫先生打电话给我,说不 久前他在医院遇到徐景贤,只见他老多了,一无当年的风采。两人说话间,提到 我,徐景贤请钱枫代他向我致意,并说文革中为《边疆新苗》之事对我的批判是 错误的,他要向我道歉。 我很惊讶,也有一丝感动。 《边疆新苗》是"文革"中我奉命所写的反映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话剧。这 个戏本是"遵命文学",已经很政治,很革命,很教条,万万没想到也会挨批! 当时正处"批林批孔"的党内斗争高潮,文艺界也正在批判所谓的"文艺黑线" 回潮,文化部长于会泳在上海多次点名《边疆新苗》,说它有小资的"花花草 草",有大资的噱头笑料,违反了社会主义的创作目标。于是1974年3月21日上 午,在我们剧院召开全市文艺院团对《边疆新苗》的现场批判大会;而这天正是 我妻子在医院临产,我不能请假陪伴,更不能透露我将接受批判。 我在剧院挨批,妻子在医院待产,我的心情之忧、之恶可想而知…… 我在"文革"初期也挨过批、挨过斗,挂牌下跪,羞辱难当,但也没有这次 对我的批判让我刻骨铭心,终身难忘,批得我差点神经失常。 提出对我批判的是身为文化部长的于会泳,而身为市委书记的徐景贤并未下 达过这样指示。不久我还听说,于会泳、徐景贤之间,在对待《边疆新苗》的态 度以及如何修改的问题上也有分歧,徐景贤是比较倾向我们的。 挨批以后,我们剧组再次"深入生活",第三次前往黑龙江知青点采访,于 是又不得不无穷无尽的讨论,无穷无尽的修改,在这出破戏身上继续浪费精力和 生命。 1975年,政治形势更加动荡,突然之间,11月2号徐景贤打电话给当时的文 化局党委书记说:"《边疆新苗》还是不错的,你们将老本子和新本子都看看, 如果没有什么问题,就尽快演出。"还说:"去年对这个戏解剖有无过头的地方, 也请研究研究。" 于会泳说《边疆新苗》"问题严重",徐景贤说这个戏"还是不错的";于 说对这出戏"批判",徐说是"解剖"。二人明显不一致。可是好梦不长,时隔 仅两个多月,1976年1月13日,又传达于会泳的指示,说:"去年七八九十月, 文艺界的翻案风极为猖狂,现在要反击,要炮轰,要搞运动!"于会泳说的"翻 案风"是否包括徐景贤对《边疆新苗》的"翻案"呢?这令我们整个剧组极为不 安。又过了不久,文化局又传达徐景贤对我的批示,大意说:"沙叶新年富力强, 有写作能力,应该为他提供条件,深入生活,写出更好的剧本。"啊?是吗?我 当时真有点受宠若惊! 于会泳给我的感觉总是阴风习习,徐景贤则是暖风徐来——这确实是我当时 的真实感觉。至于他二人是否有本质区别,我不敢说,但毕竟有所不同。任何政 治组织,任何利益集体,哪怕宣过誓、拜过把、歃过血、结过盟,都会因时势的 衍变,总是既有忠诚,也有背叛;既有团结,也有分裂;既有和谐,也有争斗; 既有觉悟,也有顽固;何况单独的个人?于会泳至死不认罪,最后服毒自杀。徐 景贤认罪服罪,甚至连无直接责任的罪错,如《边疆新苗》之事,也要道歉,你 能说同是"江青反革命集团"的案犯,就没区别?况且他不只是对我一人道歉, 对其他被错批错斗的人也都道过歉。 所以当徐景贤出狱之后,托人带话向我问好致歉,我是接受的。半年后, 2003年"五一"长假的第一天,徐景贤打电话来,要来我家看我。我连忙说你岁 数比我大,还是我来看你。5月2号上午9时45分,我按约准时来到他家后门口。 我站在楼下,只见徐景贤下楼来了,佝偻着,横着身子,扶着墙壁,忙不迭地来 接我。我第一个印象是他真的老了,但没有想到他老弱得如此厉害。这是曾经叱 咤风云的"文革"权贵徐景贤?难以置信!公道世间唯白发,贵人头上不曾饶, 他两鬓有霜了…… 徐景贤又艰难地爬上楼,在前面为我引路,还不断地提醒我:"楼梯窄,你 要当心。这弄堂里的房子,是1925年造的,比我年龄还大,老了,旧了。不过也 正适合我住,我也老了,旧了。"我不知道怎么应答,只觉得有点凄楚。但我相 信他不是牢骚;他是笑着说的,还带着点幽默语气。 上得楼来,才知道这一幢楼住了好几户人家,厨房是共用的,过道也是共用 的,显得逼仄拥挤。他领我去他的书房,也很小,是利用天井的上空搭建出来的, 约15平房,有书橱、书桌、沙发等最简单的家具,也都老了,也都旧了。 还没落座,徐景贤的夫人葛蕴芳端来茶水招呼。徐景贤介绍说,解放初她曾 任夏衍的第一任秘书。爱屋及乌,令我肃然起敬。她很客气,话不多,连连说: "请坐、请坐!" 就这样,我和徐景贤,一个"文革"受害者,一个"文革"当政者,面对面 地坐在一起了。以往他在台上,我在台下;他在天上,我在地下。这是我们第一 次在同一个平面上平等相见,我们握手,我们问好,他敬茶,我送礼…… 他诚恳地对我表示歉意,说他当时随便一句话都可能对我造成意想不到的伤 害。他请求我原谅。 我含含糊糊地说:"这些事情都是在特定历史时期造成的,如今站在历史的 高度去回顾以往的种种,不应该完全由个人负责。" 他说:"不,我是有责任的。我应该向你道歉。" 难道真的是相逢一笑泯怨仇?我们之间真有怨仇吗?怨仇只是在我们之间吗? 如果说罪恶不应由他一人负责,那谁该负全责呢?债有主,冤有头。主是他吗? 头是他吗?问苍茫大地,谁主谁头?一时思绪飘忽而紊乱,脑海里立即涌现天安 门城楼那挥动的巨手…… 接着,徐景贤向我叙说"四人帮"倒台之后他的经历:被捕、审讯、交代、 关押,判刑。他判了有期徒刑18年,剥夺政治权利4年。 我问:"18年?你怎么和姚文元的刑期一样长!" 他说:"也许是我坦白交代的比较好。最早他们说,对我免于刑事处分;后 来北京公审'四人帮',又说要判我的刑了。对我的定性也有改变,最早定我为 '四人帮'的余党,后来定为死党,所以判了18年。还有一个原因是马天水有精 神病,不能判刑。王秀珍工人出身,资历浅,也不宜重判。上海就我们这几个头 头,总要有一个判得重一些,就把我顶上去了。" 我不知道徐景贤说的判刑经过是否实情,但他在叙述这一经过时,毫无一点 怨言倒是真的。语气平静,说的像是别人的事。 徐景贤在狱中身体不好,他的夫人葛蕴芳给邓颖超写信,邓有批示,让上海 酌情处理。上海便以"特种原因"为由提前三年于1992年6月让他保外就医, 1995年刑满,1999年恢复公民权利。 他说:"漫长的狱中生活对我有个好处,就是可以冷静地思考好多问题,思 前想后,反复追问,认真洗脑,终于让一个比较明白的脑袋长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了。我以前就是你一篇文章里说的那种'执左道以乱政'的人,但我曾经是个追 求进步、忠于人民的人呀,怎么会成为罪人了呢?我不断反思,想弄个明白,就 想写本回忆录,想把我的经历和反思写下来。再不写,没人写了。张春桥和姚文 元是不可能写的。张春桥并没死,今年85岁,他的儿子和我有些往来,我可以从 他儿子那里知道一些他的情况。他在狱中连话都不说,审判他的时候也不说,怎 么会写回忆录?外界又传说姚文元写了回忆录,也是谣言。他的秘书我很熟,姚 文元让他告诉我,他没写回忆录,也没打算写。王秀珍呢?不是动笔杆子的人, 写不来。只有我写了。我写还有个有利的条件,就是我和中央一层的毛、周还有 王洪文都有接触。中间这一层,我本人就身在其中。下面的这些人,陈阿大、 '四大金刚',也很熟悉。所以如今只剩下我可以写写上海的'文革'十年了。 我抱定宗旨,只说事实,不说观点。我只说我亲身经历过的事情,让读者和专家 去评说。" 2003年底,徐景贤的回忆录《十年一梦》终于在香港出版,第二年的春天, 他送了我一本。我告诉他外界对他的回忆录的总体反映较好,说是信史,但也有 批评,说他反思不深,也没对自己进行批判。 他说:"不深,是可能的,我现在只有这样的认识水平,只能认识到这样的 程度,就这样写了。至于自我批判,我在狱中写检查交代的时候写了无数遍,那 是给公安局、给上面看的,读者也许不感兴趣。我只说事实,不说观点。" 其实他的回忆录也有观点,这便是"'文革'是灾难,要彻底否定。"这是 他叙述所有事实的核心,这也是这本回忆录的价值所在。 初次见面,徐景贤谈兴甚浓,在晤谈中,他还主动说起一位风头人物的"文 革"历史所引起的诸多争议。 徐景贤说:"这个人我应该最有发言权,写作组是归我管的,我知道。他当 然是写作组的,是'石一歌'的。他总是想掩饰,越掩饰,人家就越要揭露。他 还带记者去找审查过他的负责人作伪证。人家说他在'文革'中没大问题,对呀, 他是没大问题呀,江青、张春桥、姚文元、我,才算是大问题。没大问题不等于 你没问题呀,文革中,你写了那么多文章,很多是署名的,真名实姓,白纸黑字, 没问题吗?他和记者篡改人家的话,把没大问题篡改成没问题,这就不好了。这 个负责人提出强烈抗议,他们又不得不在刊物上更正。弄巧成拙,反而越发暴露 了他的'文革'历史。何必呢?实事求是嘛!不过,我要为他说一句公道话,有 人说他是张姚的红人,那是高看了他,是他自己吹出来的吧?他连我这一级的红 人都挨不上,最多是朱永嘉他们看中他罢了。听说他在香港发表回忆,老骂别人, 掩饰自己,这就不好了。" 这次见面之后,6月19日,他还给我来了一封信,信尾说:"另外,附上一 篇《"咬"》的报道,给你休闲时看看。"所谓"咬",就是"咬"那位风头人 物的,徐景贤特地剪下寄来,可见他对此事的关注,这也正表明他对自己"文革" 历史的态度,不掩饰,实事求是。 只要对自己的历史能够持有这样公正的态度,那么历史也会将公正归还给他。 不论你有多大罪恶,历史既会让你承担你应该承担的罪责,也会给你很多机会让 你从坦诚的反省中站立起来,重新赢得尊重。 徐景贤10月31日下午4时在家中因心脏病突发而去世,11月6日下午2时在中 山医院举行遗体捐赠仪式。此前我接到徐景贤家属的讣告,我表示我要向徐景贤 遗体告别。11月6日中午,在我出发前居然有关方面给我打来电话表示关注,虽 然非常客气,但我很生气!我说:"徐景贤曾是罪犯,但18年的监狱已经对他有 过惩处,如今他是享有合法权益的公民,人已去世,我为何不能前去吊唁?我非 去不可!" "文革"博物馆不让建立,"文革"研讨会议不让举行,如今连"文革"人 物去世竟然也不让凭吊,这太过分了,太绝情无理了!凡此种种,目的只有一个, 就是要让所有的中国人,以及世世代代子子孙孙,忘掉"文革",忘掉浩劫,忘 掉罪责,忘掉祸首!不,我们不能忘记,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都不能忘记! 徐景贤的追悼会我毅然前去参加,为了探视这个历史人物最后一眼,为了向 他已献出的遗体深鞠一躬,更为了不忘记"文革"这给千百万中国人造成极大灾 难的血腥历史! 参加告别仪式的人很多,花篮花圈摆满一屋,我想仅就捐献遗体一事,他也 应该得到人们的尊重。看看八宝山,看看纪念堂,或存骨灰,或留尸骨,能有几 人像徐景贤一样呢? 挽联上写着:"用权不循私有错善反思,人品贵真诚勤奋伴一生。"这基本 上可以概括他的一生。 "文革"十年间,他身居要职,但他一人得道,家人并未就此升天,确如挽 联所言"用权不循私"。亲戚中的孩子包括他自己唯一的亲弟在外地插队多年, 他也没让他们调回上海。外甥中有人想参军,他不给他们开后门。他父母单独住 在老旧的石库门内数十年,没煤卫设施,很想改善住房条件,他也拒绝二老的要 求,他说:"等到周围邻居家家户户都安装煤卫之后一起解决,我们不能特殊。" 以徐景贤的私德,对比如今的吏治官风,对比陈良宇的所作所为,真有云泥之别! "文革"如今在中国大陆是一个敏感的话题,是禁区;而徐景贤勇于触及禁 区,善于进行反思,终于将反思的成果撰写为回忆录,也应予尊重。省视徐景贤 的"愚忠"的一生,此举当是他在精神上的首次叛逆,他超越了禁区,也超越了 自己,正如他自己所说"脑袋长在自己的肩膀上了"。他愚忠的时候,犯了大错; 他不愚不忠了,反而做了一件好事,至少是应该做的、有意义的事。 可惜的是,徐景贤的反思,仅仅局限过去,在我和他仅有的几次晤谈中,他 从未涉及对最近三十年政局的看法,更未谈论现在他对他前半生一直忠于的党、 一直忠于的制度的见解。我想"脑袋长在自己的肩膀上"之后的徐景贤,也许会 有和以前不尽相同的观点。我真想听听,可惜他全带走了…… (XYS20100114) ◇◇新语丝(www.xys.org)(xys4.dxiong.com)(www.xinyusi.info)(xys2.dropin.org)◇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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