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十二岁的杨宪益整天坐在躺椅上,自从三年前(二○○三)中了风,他便不能走路,他指�偏瘫的左腿对笔者说﹕「我不能再去医院了,每次从医院回来都一身病。」指他三年内住院两次,医疗效果甚微;但他看起来气色红润,泰然自若,屋旁连�个小院子,花草略有荒芜,他说也不大过去,若起身动作便需要一位帮佣扶�,他说话很轻,令清幽的环境更是显得清寂。他说他到这个年龄了,不喜欢回忆什么,因为一生都很顺利。他也不再做梦。每天晚上看一看电视新闻,八点钟睡觉、早晨七点钟起床,日子就这样过�,没什么的。他总是要把话题转到笔者身上来。十年前在香港,笔者曾采访过他,他还记得。他很少谈及自己,而是对笔者这些年的情况问个仔细,不过时而将名字弄混。尽管记忆力大不如前,他的温雅体恤的品质是一如既往地留存下来了。
佳公子喜浪漫与冒险
当笔者拿出一本《漏船载酒忆当年》,这是杨宪益近年出版的自传,原版是英文。问他为什么不用中文写呢,他便说﹕「哦,这是有个意大利朋友叫我写的。」言下之意是如果不看朋友的面子,这本书根本不会出炉。「中文版删掉了很多。」他说,指***年他声援学生运动那部分,他又表示对此也无可奈何,「我都是这个岁数的人了。」他解释说。问他对此书的意见,他还说有很多东西没写进去,那只是他人生的一部分而已,「人生是有很多事的嘛,譬如我小时候的老师教过我什么东西,跟老师的关系,上教会学校有很多同学朋友,大家一起作诗,我跟我父亲的关系,等等。去英国读书那部分故事更多。我跑过很多地方,欧洲、加拿大、澳大利亚、日本、印度,等等,都没有写进去。这些我的意大利朋友不感兴趣,就不写算了。」
该书的英文原版题名为「White
Tiger」,意为「白虎星照命」,引用的是开篇的一段,杨宪益提到他出生之前,母亲梦见一只白虎跃入怀中。据算命先生说,这是吉兆又是凶兆,指这孩子在历经重重磨难和危险之后,将成就辉煌的事业。杨宪益对这个预言不予评价,在书中,杨宪益揭示自己从一位大家公子到留学牛津及回国工作的过程,他自称「浊世佳公子,喜好浪漫与冒险的情怀」,而他的人生确实是伴随中国社会主义革命运动起伏升沉,他最乐意向笔者提及的是「文革」的一段坐牢经历,「在牢中和几个犯人关在一起,他们干什么的都有,我教他们读唐诗唱英文歌曲,他们也教了我很多,教什么?偷东西哪,杀人哪,我也从他们身上学了许多东西。」杨宪益说�便微笑说,「我们相处得很好,大家都是朋友。」
有关这段无缘无故坐牢经历的荒谬性,杨宪益只以平平淡淡的语气带过。他说,在那些年里,他在外文局的不少同事都被打死,有的被迫自杀了,他因为坐牢才躲过了各种各样的劫难,所以监狱归根到底不是一个很坏的去处。当时坐牢的还有他的英国妻子戴乃迭,因此他估计他们的罪名是与被怀疑为「里通外国」有关。戴乃迭已于一九九九年去世,她的一张素描像就挂在客厅墙上,提起她,杨宪益便说﹕「她坐牢比我辛苦,我有一群犯人陪伴,她就被单独关�,没人跟她说话。」他重申妻子并没有因为那一段境遇而埋怨什么,只是后来变得不太爱说话,尤其是儿子因为受牵连而死,令她健康受到影响。笔者指出戴乃迭活了八十岁算高寿了,杨宪益便点头同意。
让世界认识中国文学
在中国翻译界,杨宪益和戴乃迭是珠联璧合的一对翻译家,正是他们合作将许多著名的中国文学作品翻译成英文,如《红楼梦》、《楚辞》、《儒林外史》、《宋明平话选》、《唐诗》、《宋词》、《汉魏六朝小说选》、《鲁迅选集》等,达百万字﹕尤其是三卷本《红楼梦》是唯一由中国人翻译的全译本,它是中国和英语国家文化交流中的大事。杨宪益曾经说,有了戴乃迭的帮助,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翻译的。常常是杨宪益手捧中国的古典名著口译,戴乃迭手下的打字机飞快地响动。杨宪益也是一位汉译巧匠,曾把荷马史诗《奥德修纪》、古法语史诗《罗兰之歌》和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《牧歌》等翻译成中文。至于翻译有什么奥妙,杨宪益又是一句大白话﹕「要是原本你懂了,翻译成外文就没有错。」有一份英文版《中国文学》杂志,正是由杨宪益与戴乃迭分别担任主要译者和执行主编近五十年。这份刊物一度是中国文学作品走向世界的唯一窗口。
要说起这一对夫妻,还须回顾一九三年代杨宪益在留学牛津大学的年代,他与戴乃迭相识相爱的浪漫经历,杨宪益在自传中�述寥寥,但这一段历时近六十年的异国情缘在文化圈有口皆碑。熟悉他们的人都说,很少见过这般恩爱不渝的夫妻。
杨宪益曾在妻子过世后写下一诗,如今它就挂在他卧房中床铺上端的戴乃迭遗照旁﹕
早期比翼赴幽冥,不料中途失健翎。结发糟糠贫贱惯,陷身囹圄死生轻。青春作伴多成鬼,白首同归我负卿。天若有情天亦老,从来银汉隔双星。
趣致闲散的神韵
杨宪益是一位趣致闲散的人物,他对于自己被外界称道的专业工作,只淡然说﹕「哦,本来我不喜欢翻译的,要是生活可以重新选择的话,我大概要多看些书吧。」他年轻时候便喜爱博览群书,由于天资聪颖,考试总能轻易过关,便有很多时间读书。他曾写过大量论文,论述范围包括中国古代史、中国文学史、古代神话传说、古代中外关系史及中国少数民族早期史等等,其中一部分曾经结集为《零墨新笺》。他说,他有可能成为一个历史学家,翻译工作让他离开了学术研究这条路。「这也无所谓。」他说。
他一边谈话一边不停地抽烟,是「飞马牌」,为什么呢?「一块多钱一包,便宜。」他说,「在中国我抽中国烟,在英国我抽英国烟。」他说抽烟当初是跟戴乃迭学的,每天要抽一两包,说起这个便又将话题引到「文革」中去,「就那四年坐牢期间我没有抽烟。」他也爱喝白酒,由于前年得脑血栓,医生劝告戒酒,便只保留了抽烟的习惯。笔者指出抽烟对身体不好,「我不管,顺其自然吧。」他说,在谈话中他总是毫无避讳地提及「死」字,周围很多人都死了,包括以前的朋友,说
�便「呵呵」地笑了。近年他偶尔会和几个文化界老朋友聚一聚,如黄苗子郁风丁聪等,也有海外友人去看望他。当他谈这些的时候,一只猫从他脚下窜过。「原来还有一只母猫,死掉了,现在只剩下一只了。」他微笑说。
在杨宪益的卧房橱柜上有一个人头骨,当笔者向他提及这个,他便说﹕「是假的。」他说自己原来有过一个真的人头骨,那是「文革」期间,他在外文局院子里捡到,随手就带回家中当观赏物了,为了取乐,又在里面种上几株小小的仙人掌。那年他出狱,见仙人掌已长得一英尺多高,却由于缺水早就枯死了。他谈起这个也是用风轻云淡的口气。他说要给笔者一本书看看,�笔者去书柜找,未曾找�,他便说,「嗨,说不定是被哪个朋友拿走了。」他说经常有人到他这里取书的,再看老人家的书橱,果然藏书不过尔尔,当笔者指出他橱柜上有一些石头甚为有趣,他便说﹕「你喜欢哪个就拿回去吧。」他说他不是个好的收藏家,收藏是很随意的,前几年搬到这个胡同中的家,出去逛店子见�石头,便买了,就是因为价钱便宜。从前他买过不少字画,凭他教授级别一个月二百多元的工资,在隆福寺收罗的明清字画,多是三四元一幅,算是买得起,他买画也不问画家,只要好看就行,后来这些字画价格飞升,但都被他送人了,有一批还捐给了政府。
杨宪益还有两个女儿,大女儿在美国,如今陪伴他的是小女儿一家。笔者到访这天,恰巧小女儿回家时带了一些灶王爷吉祥物,杨宪益见�便招呼�让笔者带一个回家,并打趣说﹕「今天你收获不小吧。」笔者问他是否相信这些中国民间传统的东西能保福祛邪,他说不相信,「毕竟是中国人嘛,家里有这些东西也不坏。」他说。
(作者是香港作家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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