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9月27日星期日

【转贴公社】 “文革”读书与中国60年

"文革"十年,我从七岁到十七岁,想方设法读了不少书,其中相当一部分根本不必读;与此同时,有好多应该读的书没有读到。现在五十岁了,当年的欠缺也许还没有补完

《国际先驱导报》文章最近有位朋友在潘家园买到一本诗集《出发》,路易士著,上海太平书局一九四四年出版。扉页盖着"北京市东城教师进修学校图书馆"章,封面有我父亲的签名:"沙鸥一九五三、二月"。还有读者在我的博客贴过另一种先父签名本的书影,却盖了别的图书馆章。此皆我家旧藏。

却说1966年8月的一天早晨,街道主任登门通知:红卫兵要来抄家,你们自己先挑选一下,好书留下,坏书让人拿走。可是当时除了马、恩、列、斯、毛和鲁迅,我们实在不敢担保什么算是好书。七十年代初父亲回来,一再说起其中有两套最可珍贵,一是《六一诗话》之后的全部诗话,一是《尝试集》之后的全部新诗集,都是他多年精心搜集,打算研究用的。父亲要求发还抄走的书,得到的答复是,早与别处抄来的书一起在附近中学的操场上烧掉了。现在才知道被骗,原来已经充公了。可怜父亲至死不明真相。不过"人亡书,人得之",好歹比付诸秦火强点罢。

交错的早期阅读

经劫掠,家里只剩下一套一九四六年版的《鲁迅全集》,正文二十卷,"补遗续编"一卷,另有"补遗"一卷却也一并抄走了。再就是一套《瞿秋白文集》,四卷,此前恰好被二哥的小学老师借走,过后还回,也成了漏网之鱼。此外还有两套《十万个为什么》,几本苏联儿童小说。其中《盖达尔选集》共两卷,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《少年鼓手的遭遇》、《学校》和《铁木尔和他的队伍》,都带有传奇色彩,又是少年儿童的真切感受,很引人入胜,虽反复阅读亦不感厌倦。另外两本已经忘了作者姓名的小说,《马列耶夫在学校和家里》很有光亮,《瓦肖克和他的同学们》则色调略暗,写和平年月种种烦恼和快乐,是我的实在生活中所完全缺乏的。我那时候有点儿孤僻,找不到愿意和我一起玩的伙伴,马列耶夫、瓦肖克和《学校》的主人公鲍里斯·戈利科夫就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了。

这类书中另外一些读得较晚,譬如马卡连柯的《教育诗》,那是我刚上初中时的重要读物,可是我已经不像对待上面提到的几种书那样,以一种仿同心理去读它了,只是想怎么不曾遇见像马卡连柯那么一位能够理解学生的好老师呢。中国人这方面的著作读得不多,只记得张天翼的《宝葫芦的秘密》等,好像没有太大意思。此外我还读过几种民间故事,有一本《苏州民间传说》是从家里某个角落找到,我还记得其中一个故事:织工为皇帝做龙袍,临近完成,一时瞌睡,碰破膝盖,血滴在龙袍上,大家着急,因为犯了杀身之祸。有个年轻工人想起织朵花盖住血迹。总算对付过去,这人却身心交瘁死了。寓言一类,小时候我只读过一部《克雷洛夫寓言全集》,至于伊索、拉封丹等则是很晚才读到的。我的阅读经历颇有欠缺之处,有些当时应该读到的书,如《鲁滨孙飘流记》、《格列佛游记》、安徒生童话和史蒂文生的小说,都找不着,甚至根本就不知道;到手时已很晚了,虽然一一读过,却已没有太大兴趣。

特有的文革小说

当时书店里卖的大多是"文革"中出版的小说,数量不多,譬如《金光大道》、《虹南作战史》、《向阳院的故事》之类,好像只有一本出版较晚的《桐柏英雄》写得还算凑合。这本书与《虹南作战史》都署"集体创作",也是当年才有的现象。偶然也有"文革"前的作品甚至外国作品发售,我就曾买过高尔基的《母亲》、绥拉费摩维支的《铁流》等。相比之下,主要还是通过各种途径借书来看,最容易到手的是"文革"前印行的中国小说和翻译小说,其中以苏联的为主。偶尔也能借到1949年前出版的书,譬如我就看过文光书店1947年出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《穷人》和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出版的《契诃夫独幕剧集》。"文革"前内部发行的"灰皮书"、"黄皮书",我那时没有机会看到。后来图书馆也可借阅了,只是借书证特别难办。我有个邻居有首都图书馆的借书证,帮我借过不少书。

"文革"前的中国小说,我至少读了十之八九。借到什么读什么,有几本不知为何一直没还,以至一看再看,譬如王汶石的《黑凤》,要说最熟悉的恐怕莫过于这一本了。这些作品中以梁斌的《红旗谱》和柳青的《创业史》写得较好,前者粗犷,后者细腻,书中的爱情描写曾经使我感动,所塑造的春兰和改霞都是可爱的人物。不过"文革"过后我重新买到这两本书,已经完全丧失昔日的兴致了。

在古典与西方间穿行

中国的古典小说,我也陆续读了不少。第一部是《三国演义》,总共读了四五遍,以后父亲最喜欢给我们讲的便是其中的"温酒斩华雄"那一段。历史演义类中有一部《东周列国志》印象颇佳。《小五义》、《续小五义》等都是线装小本,每套一大摞,纸又黄又脆,不知二哥打哪儿弄来,平时藏在被卧底下,我也偷偷看了一些。《西游记》只看过一两遍,一直引不起我的兴趣。《水浒传》是向我家的邻居借的,借了还,还了借,前后看了总有二十几遍。迄今我仍认为这是中国古代最好的一部白话小说。"文革"后期,忽然传来"四大古典名著"一说,允许内部发行,托关系可以买到。我家各买了一部,《水浒传》无须向人借了,《红楼梦》也因此可以读到。《红楼梦》我前后读不超过十遍,书中有我们家人各自喜欢的人物,常常为此争论不已。吴敬梓的《儒林外史》我读得更晚,觉得远在《三国》、《西游》之上。清末所谓四大谴责小说,我只中意《老残游记》。

"文革"前苏联小说翻译最多,也最容易找到,我读过的可以列出长长一个单子。这些所谓"社会主义现实主义"作品,后来知道其实质是以虚假替代真实,总的来讲没有什么艺术成就可言。但当时对我的吸引力着实不小,这是因为和中国"文革"前与"文革"中的小说比起来,总归写得强一点儿,尤其是往往有些在中国小说里看不着的东西,譬如并不回避爱情描写,对人性也不无揭示,等等。苏联小说还有一点与中国小说不同,就是并不一味光明,色调比较黯淡,也就稍稍复杂一些,尤其见于"文革"中翻译过来的几本,如《人世间》、《多雪的冬天》、《落角》和《你到底要什么》等,《摘译》上也有不少此类作品。当然苏联小说也有真具成就者,譬如那时读到的肖洛霍夫的《静静的顿河》,气势磅礴,场面恢宏,葛利高里个人的命运,他与阿克西尼亚的爱情,都很牵动人心。大概是主人公一直不曾找到方向,全书笼罩着一份难以言说的惆怅。

"文革"中,西方小说很难读到。家里偶尔借来几本,我有记忆的是两次。一次大概是1973年,有朋友以一块手表作抵押,借到一套大仲马的《基度山恩仇记》,还是文摘出版社1947年的版本,我家有幸留得一日,大家轮流看,人闲而书不闲,我不够排队的资格,只能利用别人交接的间隙,读了一、四两册,知道前因后果而已。另一次在此之后,父亲借来夏洛蒂·勃朗特的《简·爱》、艾米莉·勃朗特的《呼啸山庄》和哈代的《德伯家的苔丝》,当时只觉得简·爱若是赶上苔丝的境遇,一定把持得住,不会落得那般下场,《呼啸山庄》则完全看不懂。很多好书要后来重新读过,才能真正理解。

诗史之旅

那会儿我们还热衷读剧本,不光读话剧剧本,也读电影剧本。曹禺的剧本尤其爱读,很长时间我们都只是想像《雷雨》、《日出》和《北京人》的舞台效果如何。父亲看了《摘译》上的外国电影剧本,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故事,一幕幕好像真在我们眼前展现。大家还都喜欢读诗。父亲给我们讲唐诗,我因此背诵下来不少。

外国诗人中,我当时最喜欢马雅可夫斯基和聂鲁达。马雅可夫斯基最初只看了他的《列宁》、《好!》,还有"你吃吃凤梨,嚼嚼松鸡,/你的末日到了,资产阶级!"之类的口号诗,虽然我还不明白"凤梨"与"松鸡"为何物呢。后来才觉得他实在"夸"得很,除了那首《穿裤子的云》之外。聂鲁达也是先爱看他的革命诗,像《英雄事业的赞歌》之类,这本是他颇为次要之作,我却一再推荐给喜爱诗的朋友。以后读到《马楚·比楚》,才真正懂得聂鲁达的好,诗作开头那句"从空旷到空旷,像一张未捕物的网",气魄实在大极了。

以上所谈限于文学;其实我在那个年龄,此外想知道的更多,但是当时知识读物很少,地理、历史之类书籍尤其难得。我曾给父亲写信说想看点历史。他先后寄来十来本小册子,如《中法战争》、《义和团运动》之类,最主要的是厚厚一册范文澜的《中国通史简编》,我反复阅读,简直爱不释手。到了七十年代,母亲带我到王府井书店买到范文澜的《中国通史简编》修订本第一册,比原来那本详细得多。父亲还带回一册荣孟源编的《中国近代史参考资料》,我第一次读到当年人物自己的记述。我清楚记得其中义和团揭帖说"大法国,心胆寒,英吉俄罗势萧然",可是后来写《神奇的现实》,查资料却是"大法国,心胆寒,英美德俄势萧然",不知哪个版本准确。有一回去法国,不知怎的想起前两句来,很感滑稽。另外陈天华的《猛回头》节选,上来就说"拿鼓板,坐长街,高声大唱",我常想这"高声大唱"实在太好玩了。

"文革"十年,我从七岁到十七岁,想方设法读了不少书,其中相当一部分根本不必读;与此同时,有好多应该读的书没有读到。现在五十岁了,当年的欠缺也许还没有补完。
--~--~---------~--~----~------------~-------~--~----~

没有评论:

发表评论

博客归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