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10月19日星期五

【转贴公社】 1000本,终于卖光――莫言在瑞典的三部小说

2012年10月12日,诺贝尔文学奖开奖第二天,近千本《西门闹和他的七世生活》(Ximen Nao och hans sju liv)在瑞典全部卖光。

  同一天被抢空的,还有分别出版于1997年的《红土地》(Det r da f ltet)和2001年的《大蒜民谣》(Vitl
ksballaderna)。十几年前,这两本书的起印数也是一千多本,但直到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宣布以前,都还没卖完。

  它们是陈安娜(微博)翻译的三本莫言(微博)小说。在中国,它们的名字分别是《生死疲劳》、《红高粱》和《天堂蒜薹之歌》。

  《生死疲劳》直译成瑞典语是一个很长的句子,而且索然无味。陈安娜最后不得不用书中的故事为它命名:主人公西门闹经历六道轮回,分别转世成驴、牛、猪、狗、猴和大头婴儿蓝千岁,用动物的眼睛看尽1950年至2000年的五十年乡村史,这是所谓的"七世生活"。

  陈安娜是瑞典人,她曾是汉学家、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的学生。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,她翻译过十多位中国作家的二十多部作品。"陈"是随夫姓――她的丈夫陈迈平,是比莫言更早时期的中国作家,1986年出国留学后定居瑞典。


安娜是将莫言小说介绍到瑞典的人。她对莫言作品的感观是:"像一个老农民在给乡下的孩子讲故事。" (安娜 供图)

  菜市场、红高粱和蒜薹

  十多年前,安娜翻译《红高粱》的决定,是在菜市场做出的。

  一天她出门买菜,遇到了邻居罗得保。罗得保也是个汉学家,他曾经研究过鲁迅,经营着一家名叫"鹤"的小出版社,专门出版中文书籍。安娜帮他翻译过苏童的两篇小说,其中一篇是《妻妾成群》。

  罗得保和她闲聊:最近看了什么小说?

  她向罗得保推荐了《红高粱》。安娜那时候刚看完《红高粱》,先是葛浩文的英文译本,然后是原著。看小说之前,安娜看的是电影《红高粱》,读完小说,她才发现,电影"只是故事的一部分"。

  罗得保恰好也看了莫言,他推荐给她的是《天堂蒜薹之歌》――"蒜薹"在瑞典的菜场有卖,"高粱"这种东西瑞典人不种――这也是为什么《红高粱》翻译成瑞典语时,变成了《红土地》。

  回到家,安娜开始翻译这两部用植物做书名的小说。

  "他像一个老农民在给乡下的孩子,或者其他的农民讲故事。"安娜用"又漂亮又可怕"来形容这部小说。那些残酷的故事:打仗、杀人、宰割动物,让她感到有点恶心;但文字和画面又让她觉得很美。

  安娜对"死马"的描写记忆犹新:"墨水河里,去年曾经泡胀沤烂了几十具骡马的尸体,它们就停泊在河边的生满杂草的浅水里,肚子着了阳光,胀到极点,便迸然炸裂,华丽的肠子,像花朵一样溢出来,一道道暗绿色的汁液,慢慢地流进墨水河里。"

  "马死得很可怕,但莫言把它写成很漂亮的东西。"安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。

  因为在斯德哥尔摩国际图书馆有一份全职工作,安娜只能在晚上和周末翻译,所以工作进行得比较缓慢。

  缓慢还有一个原因,她常常会遇到那些典型的中国北方农民用语――有些或许连中国的南方人都看不懂;还有一些令人窒息的中文长句,"一句话就是一整页"。这时候她总得冥思苦想上好久。

  然而最难的还不是句子,是那种"感情和气氛",安娜说:"莫言的特点不是语言难,而是太会讲故事。"

  安娜也记不清究竟翻译了多久。多年后,《红土地》出版,"鹤"出版社请莫言和王安忆到瑞典旅行――由瑞典作家协会埋单。那是陈迈平和妻子第一次见到莫言。

  他们在家里吃饭,莫言提起陈迈平的旧作,陈迈平则发现莫言"喜欢吃饺子"――莫言曾经在一次演讲中说,年轻时他之所以立志要当个作家,就是为了能"一天吃三顿饺子"。

  安娜对莫言的印象是,"很适合他的名字"。这个印象多年来没有变过――2012年8月中国作协请安娜来北京参加翻译大会。晚宴上,安娜看到莫言一直坐在那里不怎么说话,等到莫言起身发言的时候,那种老农民讲故事的感觉又回来了:"他很幽默,很有意思。不说话的时候,他都一直想着呢。该说的时候,他就已经想好了。"

  那次见面之后,莫言一旦有新作,便会寄给陈迈平夫妇一本。2006年陈迈平读到《生死疲劳》时,告诉安娜:"你可以放下别的,先译这一本。"

  如果按照日后瑞典文学院的颁奖词,《生死疲劳》应该是一本典型的"虚幻现实主义作品"。安娜断断续续译了六年,因为"实在太厚了"。

  那些"虚幻"的部分并没有让安娜感到困扰。她用中文向南方周末记者提到东方的"轮回":"大部分瑞典读者都听说过'轮回'是怎么回事。文化差异虽然有,但他们可能根本感觉不到那种障碍。你知道,有时候你其实没看明白,可你以为自己明白了。"

  问题出在"现实"的细节上:那些生长在中国北方的花花草草,还有各式各样的中国菜名――比如莫言最爱吃的饺子,这些词语她只能音译,然后做出简短的注释。

  安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也许那些神话里和现实里的东方元素,最后恰恰成了瑞典人最喜欢的地方:"莫言把中国传统民间故事、章回体的叙述方式、还有当地的毛腔'歌剧'结合在一起,写成一部当代小说。这让他们觉得很有意思。"

  小说翻译出来是2012年,"鹤"出版社的主人早换了。那些罗得保喜欢的中国小说根本卖不出去。图书馆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买家。但有时候图书馆处理旧书,也会毫不客气地以一两块瑞典克朗的价格,把莫言的书处理掉。

  罗得保欠了一大笔债,只好一分钱不要把出版社转给了别人。新老板也做外国文学,出版亚洲、非洲、拉丁美洲的作品,但总担心像罗得保一样赔钱,拿着热乎的译稿迟迟不敢开印。情急之下,安娜答应他可以不要翻译费,《西门闹和他的七世生活》这才艰难印刷了一千本。

  好在莫言不是在说教

  出版社并非多虑。

  陈迈平曾和一位汉学家一起翻译过王安忆。出版社先预付了他一千美元稿费,说好这笔钱从每年的图书销售额里扣回。现在已经过去十年了,一千美元还是没能扣清――书卖得实在太少了。

  "王安忆的语言风格就像工笔画,很难翻译。"陈迈平把莫言的书比作"水墨大写意":"大写意可能很容易展现,西方人也更容易接受。他们有'虚幻现实主义'这样的参照物。可精雕细琢的花鸟工笔画,他们还真不一定喜欢。"

  陈迈平和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是同事。这使得他有机会"参加过瑞典学院组织的研讨会,穿过燕尾服出席诺贝尔奖晚宴,吃过一顿诺贝尔大菜"。

  曾经有一段时间,陈迈平觉得余华可能会是第一个得诺贝尔奖的人。那时候瑞典政府编了一套面向高中生的"世界文库",收了一百本书,其中就有余华的《活着》。

  "余华的书在瑞典很受欢迎。"陈迈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但即便如此,余华的第三本小说要在瑞典出版的时候,还是遇到了麻烦:原定的出版社没钱了,只好换了另外一家。陈迈平很理解:"那些小出版社的年轻人,都是文学爱好者,他们几乎完全就是义务工作。"

  瑞典文的《许三观卖血记》和《活着》都是安娜翻译的。"他是一个很会写人的人。"安娜说,"他把人生中那些很苦的东西,温暖、幽默地组合在一起。他的语言不是很复杂,但能写出人的感情。"安娜知道中国国内对《兄弟》的一些负面评价,但她还没看过:"也许他已经有了一些变化。但他早期的短篇小说,和《活着》也不一样。"

  安娜也翻译过韩少功(微博)。她喜欢《马桥词典》,觉得韩少功是一个"比较仔细地去考虑语言的作家"。女作家里她喜欢迟子建(微博)――虽然迟子建的书还没能被翻译成瑞典语。她费力地向南方周末记者提起迟子建那本拗口的书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:"书里描写了北方的少数民族。我们也同样有那样的少数民族。所以我觉得它在瑞典会受欢迎。"

  因为曾经在图书馆负责中文书籍的采购工作,安娜还会关注到那些中国市面上最火的畅销书――《狼图腾》、《藏地密码》之类。安娜最近关注到的作家是陈楸帆,这个年轻科幻小说家刚刚获得一个国际性的奖项。而这些作者,连她的丈夫陈迈平都不知道。

  莫言在诺奖赌盘上位列第一的时候,安娜在微博上说"中国人好像被诺奖弄疯了",她相信莫言会获奖,但没想到这么快:"比如去年获奖的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,大概有15年时间我们都觉得他应该获奖,但是一直没有。我以为,也许有的作家,瑞典文学院需要研究很长的时间才能决定。我有点乐观,也有点不太乐观。"

  瑞典文学院写给莫言的授奖词,陈迈平觉得已经足够精炼。"不过有一点需要强调。"陈迈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"莫言语言色彩、情感的强烈也是瑞典人喜欢他的原因。比如伏尔泰的小说,就很理性;而莫言的小说,在瑞典人看来是生动有趣的。莫言不是在说教,他也从不说教。"事实上,"思辨不够"曾经是汉学家顾彬批评莫言的理由之一。莫言也曾对此供认不讳:"思辨确实是我们中国作家的弱项,我们应该在这方面补补课。"

  莫言得奖后,很多人觉得没靠莫言赚多少钱的陈安娜居功至伟:"750万奖金,至少有三分之一该给陈安娜"――他们认为,是陈安娜让瑞典文学院的院士们了解了中国文学。

  这让安娜惶恐不已:"院士们也要看英文、德文、法文译本。他们会做比较。如果只看一个译本,比如我的译本,如果我翻译坏了,那对莫言是很不公平的。"安娜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"院士们提到了《檀香刑》,这本书我就没翻译过,他们看的是德文版。"

  "这个世界上好作家多的是。"安娜说,"而瑞典文学院每年只能给一个人颁奖。"

  安娜现在正在翻译的,是阎连科(微博)的小说《丁庄梦》。莫言获奖,陈迈平和安娜觉得,也许这会让华语小说在国外的出版情况好很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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