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崎骏导演时隔5年推出的新动画电影《起风了》正在日本上映。本片以零式战机的设计者、飞机设计技师堀越二郎为原型,又汲取了文学家堀辰雄的精华,描绘了在灾害、萧条、战争并存的困难时期,一心追求梦想的人们。电影虽然以历史为题材,但宫崎骏表示"其实描绘的是当今时代"。近日,日本经济新闻(中文版:日经中文网)采访了宫崎骏本人,并询问了其创作该作品的背景与历史观。
记者:在新作中,您首次把历史上真实的人物作为了主人公。既不是异想天开的奇幻片,也不是动作片,而是一个现实的世界。
宫崎骏:在拍(上一部作品)《悬崖上的金鱼公主》的时候,我觉得自己还领先于时代,但现在时代已经追了上来。就在画完(这次电影中描绘的)日本关东大地震场景的漫画脚本的第二天,发生了地震(东日本大地震),这让我切身感受到了自己已经被追上。
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大量消费文明走向灭亡的第一步,但我觉得当今的时代充满了紧迫感。而(那个时代的)堀越二郎与堀辰雄在面对无法确定的未来的时候,一定也是惴惴不安。我感受到了(他们那个时代与现代)相同的时代特性。
记者:听说您秉持"动画属于孩子"的信念,当初不愿意把这部作品拍成电影?
宫崎骏:当制片人(铃木敏夫)叫我把在模型杂志上连载的漫画拍成电影的时候,我曾经认为他的想法不可思议,觉得没法拍成电影。因为,画这部漫画只是出于我的个人爱好。然而,(工作人员认为)"孩子们也需要接触理解不了的事物",这一句话促成了这部电影。
我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。小时候,我每周都去电影院。和现在不一样,当时不是挑电影看,而是放什么就去看什么。《烟囱林立的地方》(五所平之助导演)、《饭》(成濑巳喜男导演)、小津安二郎导演的《茶泡饭之味》等等。在当时,"江湖艺人卖艺遭遇大雨,没有观众上门"之类的内容虽说看不太懂,但也让我品味到生活的艰辛,心情沉重地回家。相比(给孩子看的)打斗片,这些日本的老黑白电影在我心里留下的印象要深得多。
记者:听说您从小就喜欢飞机,上小学时看到的堀越设计的九试单座战斗机的照片,曾经让您受到了强烈震撼。
宫崎骏:在几年前,我曾请人制作了5分之1大小的九试单座战斗机的遥控模型,飞起来真的很棒。这种战斗机采用的是倒海鸥机翼(主翼从中间部分开始向上弯曲的机翼)。因为机翼低,所以起落架较短,有利于减少空气阻力。
这种战斗机曾一时风靡世界,堀越当时一定想制造这样的飞机。就在九试单战即将诞生之前,(日本的飞机)还处于请英国、法国、德国人进行设计的水平。虽然也不乏优秀的技术员和努力研制的公司,但奠定日本式飞机基础的,还是堀越二郎与本庄季郎(电影中作为堀越的朋友登场)。本庄性格开朗、思维清晰,对于自己过去所做的事情直言不讳。而堀越则是英伦绅士的感觉。脑子非常聪明,在堀越看来,显而易见的事情没有讨论的必要。在实际生活中,两个人的关系或许不好,但在电影中,我让他们成了朋友。
记者:请谈谈另一个原型堀辰雄。
宫崎骏:年轻的时候读过他的书,但感触不深。之后,在旧书店中偶遇重温。在反复阅读的过程中,我意识到了《美丽村庄》、《�夏》等作品的出众之处。战争时期,堀辰雄生活在日本长野县轻井泽的追分。在寒冷的追分过冬,除了为(抱病的)身体考虑之外,更重要的或许是他已经做好了某些思想准备。而且,他只字不提战争,抱着颗粒无收的觉悟,写下了《大和路*信浓路》。随着一步步地深入了解,我觉得这个人看似柔弱,其实相当坚韧与坚强。对于那个时代的人,我最熟悉的莫过于堀越二郎和堀辰雄。因此,在描写堀越二郎的内心世界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加进了堀辰雄的东西。
记者:虽然电影描绘的是从日本大正到昭和那个时代,但并没有明显的战争场面。请问您对表现战争有怎样的见解?
宫崎骏:堀越二郎的战斗机被大量投入中国大陆战场。主要用来掩护本庄季郎设计的轰炸机。如果要在电影中表现的话,就需要描写与中国军队的空战。可以想象中国和整个朝鲜半岛(的人们)看到此情此景时会作何感想。这也是在描写那个时代的时候无法回避的问题。因此,在制作这部作品的时候,我的想法是"如果不能不拍,那就去拍"。(结果并没有拍)并不是刻意回避,而是因为在作品中找到了在那个时代仍然坚持志向、勇往直前的人物形象。堀越与堀辰雄都是知识分子,他们预感到了(日本在战争中)将走向无可挽回的境地。那么,是否意识到这一点,就能置身于事外呢?我觉得不是。一个专业人员所能做的,只有为自己的职业尽心尽力而已。
如果在作品中加入军队行进等场景的话,会让人感觉我是故意要证明自己"并没有失去对历史的认识",因此决定不加这些场景。我不想拍诸如模糊历史、或者表现零式战机强大的"骗人"电影。我决定要拍的是表现曾经为梦想竭尽全力的人们的作品。
记者:您是反战主义者,但又博览世界战争史,对武器也造诣颇深。铃木制片人评价您是一位"矛盾的人"。
宫崎骏:我对武器和铠甲之类的兴趣是常人的3倍左右。但我既不是飞机迷,也不是坦克迷。我在意的大都是坦克中弹是什么声音、坐在坦克里的人和在外面看的人谁会感到恐怖等等。我或许是充满了矛盾。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。没有矛盾的人估计也是无趣的人。
电影导演 宫崎骏
记者:您出生在1941年,对于二战中和二战后,您有哪些回忆?
宫崎骏:从记事的时候开始,就常常听到空袭警报。但是,对于1945年8月15日之前的日本,我只有断断续续的些许记忆。而在战败之后,回忆都是对于战败的反省。在那个时代,就连在节日庙会上摆摊的商贩也在埋怨"日本发明的东西只有炊帚"。在战前修建的公园,动物笼子里堆满落叶,歪斜的滑梯锈迹斑斑。往昔的繁荣干枯殆尽。因为有过这样的感觉,所以,对于之后经济的快速发展,我的心中一直打了个问号。我也很讨厌东京塔,因为那只是"穷酸地抄袭埃菲尔铁塔",让人感觉耻辱。很多人常说怀念昭和30年代(1955年代),这简直让人笑破肚皮,我从来不觉得那个时代有什么好。
另一方面,在很长一段时间,我都认定战前是一个灰蒙蒙的世界,但现在我发现并非如此。从民主的意义上来说,(以二战前日本为舞台的)《阿信坐在云彩上》描写的家庭要民主得多。我开始意识到,战前、战后并不是一切为二,而是一个连续的时代。(这次的电影中)加入了我对父亲那一代人的情感。比父亲略长的堀越二郎、堀辰雄的时代,父亲的时代,然后是今天,(过去在自己心中)被分割成一段段的历史断片,(通过这次的电影)连接了起来。
记者:在这次的作品中,您敬爱的小说作家堀田善卫的色彩很浓。
宫崎骏:堀田先生在《正因为虚空的虚空》这本随笔集中引用了旧约圣经《传道书》中的"凡你所能做的事,要尽力去做"。"尽力去做",话虽简单但直戳胸臆。就像在堀越二郎梦中出现的意大利飞机制造者卡普罗尼每次都问他"有没有尽力?"一样。的确,无论在什么情况下,最好都要尽力而为。
记者:有没有兴趣再次执导奇幻片?
宫崎骏:有才能的人现在还是应该拍奇幻片。而且,我觉得在当今时代,必须要制作前所未有的奇幻片。如果要我为当今时代拍摄一部奇幻片,我会拍《幽灵公主》,但已经拍过了。拍出前所未有的奇幻片需要相当丰富的灵感和强大的实力。这估计不是高奇幻(以异世界为舞台),而是具有现实感的奇幻。也就是(剧情)翻来覆去,在虚实难分的状态下,让剧情简单化。现在的我拍起来恐怕有些难度。
以前我能工作到凌晨一两点,然后早上九点接着工作。但现在做不到了。白天如果不花两个小时健身,做做体操之类,即便不是精疲力尽,但也没有力气投入工作。与拍摄《金鱼公主》的时候相比,每天收工的时间也提前了30分钟。我现在痛切地感受到身体已经达到了极限。
我接触动画制作是从当画工开始的,如果不对着桌子工作,就拍不了电影。画工必须要亲自画画才有意义。就算在分镜头脚本上写下这位登场人物在这个时间,做这样的表情,说这样的台词,也弄不清真实的情况。哪怕是在纸上,只有让画(像视频那样)动起来,人物才会变得有血有肉。我才能开始了解登场人物。虽然也有人劝我把画画的的工作交给别人,但对我而言,这就相当于让我放弃拍电影。(完成新片的制作后,现在需要的)首先是放空。最少也要半年。到那个时候再想下一步也不迟。
记者为日本经济新闻(中文版:日经中文网)文化部 关原NORI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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